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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乐山过夜,耳畔有江水流淌的响动。天上,一弯残月,满天星斗,把银色微光撒落在江上,水中星星点点的波光,梦幻般闪烁。江对岸,有闻名天下的大佛,夜色中,看不清大佛面容,只有远山神秘的轮廓,在深蓝色天幕下变幻逶迤。我知道,大佛的目光亘古如一,沉静,安详,正在月光下俯瞰大江,俯瞰从他眼前流过的岁月……
想起四十年前的一个秋夜,也是这样的残月和星光,只是星月下的江面更为辽阔。那时,我在崇明岛“插队落户”,那天晚上,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坐在长江的堤岸上聊天,话题,是对未来生活的期待。期待什么呢?一个15岁的少年说:“我没有别的想头,只想每天有肉吃。”少年正在发育,个子却怎么也不见长高。他想吃肉,一是因为饿,二是以为天天吃肉就能长高。一个正在谈恋爱的小伙子说:“我想有一件"的确良"衬衫。”他身上穿着自家织的芦扉花粗布衬衫,他认为如果穿上“的确良”衬衫,他在姑娘的眼里就会很有风度。另一个高中刚毕业的青年,想了想说:“我想造两间瓦房。”他家住的是草房,三代人挤在一起。他的关于造房子的想法,当时遭到大家的嗤笑,认为他属于狮子大开口,是做梦。而我,那时*大的念头,是到大学读书,随便什么地方,任何一所大学。那时,中国的大学都停止了招生,我的念头,确实是梦想。至今,我还记得月光下那些黝黑瘦削的脸,那些凝望着大江明亮而惆怅的眼睛。
当年的这些梦想,现在看起来,算什么呢。那时看来遥不可及的目标,现在似乎都触手可得。中国这几十年中尤其是近十年里发生的变化,让世界感到惊奇,满世界都可以听见看见她奔跑的脚步和热情的呼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随她奔着跑着,由不得你多想,前方是黎明,是开阔地,是梦想的入海口。回头看一看,大道已在身后,车辙如麻,脚印杂乱。物质的丰裕,满足了人们的需求,也催生着各种各样的欲望。那个当年想造一间房子的年轻人,现在住进了有十几间房间的大楼房,每天志得意满地环视着儿孙,心里也许在想,什么时候,给孩子买一辆轿车,或者,送他出国去……
世界在变,人也在变。我一直在想,中国人的心智和情感,这些年中是否也有了一些变化呢?
这些天,在旅途中读英国作家毛姆的《在中国屏风上》,毛姆以真实的笔触,描绘了上世纪初的中国,他的生动文字,将时空的距离瞬间消除,引我走进了我的祖父辈生活的年代,看见了八十多年前中国形形色色的风景和人物。在毛姆的笔下,能看到大部分中国人的穷困的生活状态。他们“神情萎靡,衣着寒酸”,从事着人间*艰辛的劳作,犹如一群“忧愁的亡灵”。
在毛姆的书中,看不到中国人为自己拥有这片古老的土地而骄傲。也许毛姆所见所闻有限,但那是基本的事实。百年前的中国,饱受外强欺负蹂躏,原来的那种天下惟我独大的优越感几乎荡然无存。知识分子不是崇洋媚外丧失自我,就是与世隔绝浑噩度日。毛姆写这本书,对中国人并无恶意,他只是客观地描述他的见闻,发几句感慨。他没有看到中国人的出路何在。
回想遥远的昔日中国,对比今天的景象,中国人可以扬眉吐气。做一个中国人的骄傲,再不是空洞口号。前不久刚结束的伦敦奥运会,就使中国人激动了一阵,金牌,国旗,鲜花,欢呼,令人兴奋不已。如果时光倒退五十年,这样的景象,做梦也不敢想。
近十年常有机会出国,在任何地方都会遇到中国人,那种异域邂逅的场面,不知要比毛姆在中国遇见他同胞的几率要高多少倍。中国人的声音,正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发出各种各样的回声。我曾领略中国音乐家在欧洲的音乐厅演奏时的优雅,也见过钱囊鼓鼓的中国游客在外国商场购物时的疯狂我听说很多中国学子在异域默默苦读的故事,也听见过一些自以为发迹的中国商人在安静的厅堂里大声喧哗……只要有港口的地方,就能看到中国的集装箱,看到上海生产的巨大吊车。前几年访问澳洲,在菲利普半岛的一片海滩上看企鹅,坐在用水泥砌成的梯形看台上,看着夜幕下雪浪翻涌的大海,海和天交融在墨一般漆黑的远方,神秘难言。坐着等待时,听周围人的说话,让我感慨万端。我耳畔,有英语,法语的,然而*热闹的声音,竟是中文,其中有普通话,广东话,山东话,温州话,还听到两个老人在说上海话。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访问墨西哥,在玛雅古迹游览时,没有人相信我来自中国大陆,他们先猜我是日本人,知道我是中国人之后,就断定我从台湾或者香港来。时过境迁,此时,坐在南太平洋(601099,股吧)的海岸上,竟会遇到这么多中国人。
夜色幽深,我的耳畔是江水沉着的声音。对岸的山影,隐没在云雾之中。凝视朦胧的云山,我的心里仿佛有一幅神奇的屏风升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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